何卉奇:在激烈且荒诞的时代里自我和解
玩乐时间 (Playtime), 作品截图,单频有声数字影像,5:25 min,2020
我从绘画到影像转变算是比较自然的。因为其实两者内在的结构很接近,只是我使用了不同的媒介和语言。以前用笔和纸,现在用图像,影像和文本。绘画也是有组织的去构造一个空间,有很多层空间和不同的隐喻,开始做影像后,我是把平面的绘画语言转化成了一个影像语言。有这样的转变也是因为想尝试做一个更开放的,更互动性的视觉系统,绘画在纬度上还是有限制的。因为到美国之后,用影像在经济和空间上比较占优势。可移动性也更高,可以随时转换或者随时走。因为我不是长期定居在一个地方,很难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去做一些更实体的落地的东西。但随之也会有一种不安全感,去让我做一些很模糊的,很轻的东西。
展开谈谈这个更开放的视觉系统?
当只从观看的角度来看作品,是近似一种游览的态度,这种状态我目前感觉下来是很虚弱的,它其实跟我们看一张画的状态很接近,只不过是更换到不同的语言体系去理解这些作品。我希望我的作品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美学产品,而更一种态度,一种难以定性媒介的更开放的,也可以说更模糊的立场的艺术,一种贯穿生活的意志力量。
对于观看这个行为的思考,是关乎到观众在观看过程中潜在的比如说偏差,或者这个行为本身所包含的政治性吗?
对,因为我在刚开始做作品的时候,可能没有过多地去想观众的主体性。我现在觉得说每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做出的陈述可能都不会是完整的。我希望能在意识到叙事片面性的同时能做出更加开放的作品,让这种主客体性可以置换,交融在一起,让故事的边界不那么明显。我在之前的作品中也尝试过打破故事本身的完整性,但是我觉得目前可能做的还不够,我在构建作品的时候,很多时候受到了小说或者是一些故事模型的影响。像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或者爱伦坡的故事很多时候是在一个设定的困境中,然后从这样一个特定的空间出发来延续故事的可能性。这种寓言式构思和对隐喻的运用深深影响了我前期的创作。
在目前这个极度分裂,过度加速并且拥挤不堪的时代,自顾自的说故事也许并不是一个最好的表达方式,就好像是讲一个故事的时候,如果想把话题的兼容度扩宽,就不能只是自言自语。自言自语的艺术家形象有点像是一种现代性的刻板印象,但在这个时代我们需要的不是埋头书写,而是用流动性更强的艺术形态对意识进行革新,获得更多不同的感受方式和途径。
谈谈你以往创作经历中的一致性
我运用的媒介和元素可能一直在改变,但可能目前来说我希望贯穿在我作品中有种自发的幽默感。我觉得幽默是很软性的力量,它有能力去打动很多人,连接很多事物,作品的流动性传感性都很好。人天然有感受的能力,对有趣的东西的防备心也比较低。
神秘岛 Mysterious Island, 作品截图, 三频道有声数字影像, 8:50 min, 2018
你对作品框架的构建让我想起了情境主义者(situationist)们的手法,能不能谈谈对你带来影响了的一些理论?
是的,对我产生影响的理论包括好几个不同层面上的后现代理论体系,其中主要集中在几个话题上:意识形态,技术媒介,权力体系,酷儿理论等等。在我看来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的理论已经是贯穿在这个时代的艺术创作的命脉里,是启发后现代思维方式的关键理论,其中的相关术语我们今天可以在各种当代展览上频繁看到。这对每个当下的创作者都造成了很大影响,不管有没有被意识到。在我研究生学习阶段,包括现在毕业后也是,我一直都是在艺术作品和理论之间来回穿插理解学习,试图理解和深入当代文化体系。我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哲学理论,我理解的主要思路是从后现代理论中进入和向前回顾,这个思路对我来说是有效的。目前仍然在持续的学习和理解当中。
最近在读什么书?在阅读的时候会有选择性地读吗?
最近重新读回了关于美学讨论的书,包括Susan Sontag,Terry Eagleton,Giorgio Agambend的the man without contact等,再前段读了几本韩炳哲,特别好。最近疫情有非常多的时间可以回到阅读的状态,让我读回很多之前读过但是一知半解的书,回过头看有很多新的理解。我现在读书可能很多时候都是跟着感觉走了,不像之前还在读书写论文的时候要带着极强的目的去读。
会不会觉得一件作品中的一件故事也好,它内容也好,钻研得太深太细的话,会导致作品的延伸性不够强?
对,不开放的话容易导致封闭感太强。因为之前的话可能更多的还是埋头自己在想,然后挖得更深,放更多隐喻,制造各种小的结构等等。现在考虑的东西更多了,作品内在空间更加不确定
有具体构思过之后作品中文本的构成吗?我看到你之前的作品有文本,有旁白。你觉得它们还是会继续起到比较重要的就是作用,还是会重新思考对文本的使用?
我会想把整个文本结构打的再散一点,分布在空间的关系不再那么清晰。就是说我之前可能有特别清晰的一个架构:什么东西应该在哪,它是第几层的东西,就是一层一层的结构,故事的嵌套是都很清楚的一个框架。现在更多在想怎么能在作品中贯穿某种信仰体系。
能不能介绍一下目前在做的作品?
对,目前我在制作的其中一件作品是源于我在路边看到的一个阉鸡广告,大概广告词是说鸡经过改造性情温和,不思不想,肉质好吃。我觉得这个很绝,因为它是一种技术改造,我就想说如果把它做成一个主体,附着上这种生物改造技术,通过自我改造,成为一个更好个体的信仰。阉鸡本体可以作为一个他那个连接个体可以作为一个信仰的中心,因为你要说鸡的种族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可能是最成功的群体之一。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因为在经过不知道多少代的改造,然后到现在然后非常符合基因的选择,这个里面的东西就特别有意思。最近我有关注一个邪教,一个科技邪教,它是利用现代人对科技的狂热追求,将科技当作信仰的真实案例。目前会员人数并不算多,它基本上是用了一套外星人入侵地球,月球的背面有外星基地和通过爱的频率震动来拯救人类等等故事来吸收信众,其中结合了各种人类未解之谜,整体而言是一套相当好的科幻故事。
神秘岛 Mysterious Island, 作品截图, 三频道有声数字影像, 8:50 min, 2018
那创作手法还会是影像/新媒体吗?
我目前现在想做一个小的模型,就是做一个空间模型。它也可以是作品本身它也可以延展成更大的东西。因为这个时期也不能出门,在家设计,我觉得可以做个实体的模型。影像和新媒体肯定还会是我使用的媒介,但之后不会止于这几个媒介上。
你怎么看待你自己在作品中下意识或是无意识加入的一些元素?或者说怎么看待自己作为个体在集体里的位置?
集体潜意识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我之前对精神分析,或者是这种集体潜意识的理论很感兴趣。包括一些超现实的手法中的集体潜意识,让人不由自主的深陷在里面。有时在回顾自己作品的时候,会发现很多埋藏的很深的潜意识原型(Archetype)。我的玩乐时间(playtime)就是在讨论个体在集体中位置的作品,包括我对潜意识原型的有意纳入,都有体现在那件作品当中。
你之前有在不同国家做驻地的经验,是当地的艺术机构合作的吗吗?
我觉得都不算大型艺术机构,冰岛是在当地一个500人都不到的小镇上,但是小镇里面有好几家小机构,他们相互串联,再加上学校,小镇内部会希望有不同的人进来进行五花八门的实验和创作,就很有趣,生态很好,是真实的能够借鉴的社会介入方式。
提到地域性,你怎么权衡在谈论权力结构时,对自己身份的把控和这会对观众理解作品的潜在影响?
如果其他人要解读我的东西,ta肯定有很多自己的角度来解读。我觉得这真的是跟什么样的观众有关系,比如说你在美国价值体系里面,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往那个方向解读,你想或不想,你的身份就在那儿。身份作为一个巨大的艺术学议题,一定会被考虑成作品中间的一环。但如果只是把作品归纳到身份,性别,意识形态等等分类方法中去理解,是一种特别偷懒的做法,我相信所有创作者都不希望观众是不思考的观众,艺术要向我们揭示的就是在生硬的分类和规则之外的模糊地带,这种模糊和灰色介质才是有可能孕育人类意识发展的地方。标签化一点是片面和狭隘的,是当下这场文化混战中最值得警惕的行为。
我关注的权力,可能是一种偏向整体性和普遍性的现代权力结构,包括从福柯到后来延续到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的概念,在说生命权力的时候,能密切联系到个体生命价值,包括生长状态。现代来说权力的运行方式更加分散了,自我规训,自我剥削都弥漫在社会各种角落。这是一个普遍的现代性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后现代性的问题,权力怎么被分散了。当然我做创作肯定会需要有一个现实生活经验去支撑。这种现实可能就会连接到一些更加个体的政治化的角度,但权力并不仅仅是政治。
我觉得像你说你会去回顾你之前作品,还有在你在做新的作品中,你也会去考虑你之前运用到过的元素,怎么样去从不同角度不同方法去呈现他们,我觉得这个还挺难得的。因为我觉得像你说的处于这种夹缝中的时候,其实是很难能可贵的。有些艺术家会觉得自己的手法已经定型了。我反而觉得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改变是好的,是像你说的很自然的一个过程。
对,艺术家就应该特别敏感,如果在这种时代下随随便便就可以定型了,我觉得还挺奇怪的,因为这个时代就太夸张了,加速度非常强的一个时代。不太可能把自己立即定格在某个心态或者想法上。当然有时心态的稳定有有助于稳定的输出,但是这种输出也挺迷惑的,很难说得清到底是输出一种产品还是什么。很多做当代艺术的人可能也有一样的问题,经过了美学体系训练后锻炼出一套技术和美学偏向,把带有技术和美学的作品立即投入到生产和和消费循环当中。国内大部分的美术系,到最后都是让你产出产品。
谈谈你目前处于的创作转变期
想要做一些转变也是因为当在媒介里做到一个程度,意识到了身处的框架。就想要探索和接入更多东西,不管是不同学科,还是不同的个体经验。结合我之前的绘画背景来说,在很多绘画的创作生产里,有一套固定美学语言之后,就可以持续的产出。经历了一套美学训练锻炼出来一个价值体系,一件件的作品做出来,再投入到生产和消费的循环当中。但艺术家在创作生涯中肯定会经历心态转变。一开始可能只是因为兴趣开始做创作,在最开始的学生阶段会有一些特别自动的尝试,简单直接的。但作品延展和发展是需要具有持续性思路和思考输出的,同时也要连接到整个生命的体验。这种东西就算着急做,好像也急不来。不管是自我价值还是社会价值的形成过程中,有很多心态上的转变,我觉得转变对于艺术家来说特别自然而且极其重要。
这个疫情之后,连接显得比以往重要很多。我觉得对我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包括自己的情绪以及身边的人。在这种巨大的困境中,使得本身存在着的矛盾和价值观的冲突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尤其是身处于不同国度,文化的夹缝中。我目前还在慢慢地消化和整理,毕竟2020年还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接下来事态会怎样发展。我也正好处在人生的过渡阶段。这一系列内外因素都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目睹了这一系列荒谬的时事发生,让我更觉得无法站在一个研究或是围观的心态来做作品。从容的叙述让我感到越来越虚了。可能把自我坍塌成一个非常小的原点,然后再去重新去审视自己周遭的环境,才有可能再找到一个位置。
我感觉你的创作是像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然后你探索不同的媒介来诠释这个想法。感觉说是去不断地开发这个想法,用不同媒介来实验。这也是一种跨学科的完成。
你讲的是我理想中想要达到的状态。要去掌握另一个媒介是需要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学习的。这中间的过程肯定也会有困难。比如说我想转换到编程的语言,这需要时间学习。当然我可以去找专业的人合作,但是我还是要先去了解这个系统,要知道说他是怎么形成怎么做的,然后你才能跟别人去聊这个事情。会有很多现实问题。学习制作动画时,落实到技术的时候,就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做。很多艺术家有自己的标志性媒介和创造使用的材料,我觉得是因为需要有一种安全感。而很多艺术家都很急于找到这个东西,找到自己的专属标志。我感觉整个社会的趋势会让大家觉得没有安全感,失重感很强,找到自己很有代表性的一点,让大家能记住自己的。通过快速形成一套语言让自己安心,觉得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去。我自己不是这样的心态,但我觉得这种单一饱和的状态也是挺幸福的吧。
何卉奇,1994年出生于中国湖南,目前生活工作于纽约。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BFA)以及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艺术实践系(MFA )。作品涉及影像,行为,绘画,文本等多种媒介。围绕日常生活经验,重新审视空间中的规训系统,挑战无处不在的惯性叙事。她的作品常搭建游戏式寓言空间,来呈现社会形塑的过程和内部失效的沟通。个人网站:http://www.hehuiqi.com/